大地让我们重拾对生活的浪漫憧憬

曾经，土地是人们渴望摆脱的束缚，现在却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渴望回归土地。去年，一档以种地为题材的综艺节目横空出世，播出两季以来至今仍不断给人们带来治愈和感动；前段时间，热搜话题“年轻人流行辞职去种地”引发了人们的广泛讨论；近年来，短视频平台上遍地开花的种植相关内容同样引起了广大网友的关注；随着国家对农业越来越重视，一些农业重点院校也衍生出众多细分专业……保守复杂的职场人际、月末的绩效指标和迫近的截止日期折磨的心灵通过土地得到了治愈。这为我们提供了契机，重新思考人与土地的关系。

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的《大地颂歌》在这样的时机下被译介到中文世界，可谓恰逢其时。这位“互联网时代的精神分析师”是近年来在世界范围内都受到广泛关注与赞誉的一位哲学界新宠。尽管收获了巨大的商业成功，这位作家却深居简出，对外保持着一定的神秘感。在为数不多的一次专访中，他表示，自己每天只写三句话，大部分时间都在侍弄花草和弹奏巴赫与舒曼的钢琴曲。韩炳哲便是在这种专注于自然的生活状态中创作了《大地颂歌》。

在本书的开篇，作者写道：“有一天，我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渴望，一种想要亲近大地的急切需求。”短短一句话就令人产生三个疑问：为何要亲近大地？亲近大地的需求与渴望从何而来？这种需求为何又是急切的？作者从自己的园艺经历切入，从这种亲近大地的活动中，对这些问题做出哲学式的诗意思考。

作者说自己花费三年时间做园艺的初衷源自一个浪漫的想法：“要让花园在冬天里鲜花绽放。”韩炳哲从不避讳使用“浪漫”“魔力”“神秘”“童话”等词语，尽管这样的表达在数字化时代有时会因为与感性联系在一起而带有贬义。在他看来，花园就是一个充满魔力的所在。

在花园里，时间能够驻留和散发“香气”。照料花草时需要的耐心，植物不慌不忙地缓慢生长，等待植物生长过程中面临的种种不确定，都让时间拉伸和延长。作者认为，从这种意义上来看，花园中的园艺活动让我们被迫无所事事，我们便有了大把时间回归现实，在沉思中重新感受在繁忙、疲惫的现实生活中被忽视的风景、情绪和身体知觉。花园中的时间充盈着无所事事的沉思与闲暇，个体的记忆和感受赋予时间香气，生命也在无休止的劳碌中得到了喘息。

花园还是一个充满爱和救赎的地方。在作者看来，消费主义让主体“物化”，使其成为消费的对象，一旦损坏就可被随意替换。于是，自我的需求被放大，其他主体的特性被忽视，人们不再相互关心，不再感到被爱，剩下的唯有孤独与冷漠。在作者眼中，园艺是为花草操劳的行为，需要每日给予花草足够多的关注和爱，花园也因此让人们“渐渐了解了操劳，即为他人操心”。爱的注视将花草从被忽视和“缺席”的状态中解救出来，园丁和花草都得到了救赎。

花园还是生机勃勃的有机体，带给我们希望。花园中有死亡，但死亡的悲怮总能被新生治愈。作者的花园即使在凄凉的寒冬也能花开烂漫，芬芳四溢：迎春花、冬樱花、香雪球、金缕梅、冬菟葵和圣诞玫瑰或高贵雅致，或娇小脆弱，但无疑都以对生命的“乐欲”抵御腐朽。植物总有新的开始，正如人生也有让我们重新开始的机会。

在本书中，花园是当今数字化时代的“对极世界”，园艺活动是对抗因盲目无休止行动而导致倦怠的心灵按摩。作者对数字化的批判虽然在其他作品中有更详细的探讨，但在本书中也略有涉及。技术变革推动了智能手机和新媒体的诞生与飞速发展，数据和碎片化的信息充斥我们的生活，将我们对人与事物的感知和注意力逐渐局限在小小的屏幕和虚拟世界中。于是，我们失去了与世界物质的、真实的联系，过分关注自我，切断了和与自己不同的“他者”情感关联。无处不在的碎片化信息分散了感知，加重了感知负担，也改变了我们的注意力运作机制，让我们始终处于忙碌和自我剥削的亢奋状态，从而丧失停下来的能力。但花园和园艺把我们“从对自身主体的禁锢解放”，让我们获得沉思的能力，看到重新开始的希望，从而重新感受触觉、物感、香气、芬芳、色彩。花园让我们体会到大地的魔力，大地让我们与世界产生情感连结，让我们感受到爱、收获和救赎的喜悦与振奋。与大地相伴，是一种幸福。

“数字的组合让世界失去神秘，失去诗意，失去浪漫。它剥夺了世界所有的神秘感和陌生性，将一切转化为已知、平庸、熟悉、‘我喜欢’和趋同。一切都变得可以被‘同’化（ver-gleichbar）。面对数字化，世界迫切需要再浪漫化，需要寻回大地和大地的诗意，恢复大地神秘的、美的、崇高的尊严。”

技术助长的种种弊端让我们远离了作为幸福之源的大地，陷入生存的困境。对此，作者发出“让世界浪漫化”的倡议。浪漫主义是发端于德国的思想运动，主张以自然表达对时代的未知和恐惧，同时在自然的神性中找到安抚躁动灵魂的安宁，表达人们对爱、幸福等美好憧憬的永恒追求。然而，浪漫并非现实的对立，更不是对现实的逃避。它唤起的是一种暂停行动，把神性归还给大地/自然的力量。当今时代，人类通过各类生产和以营利为目的的活动令自然屈从于自己的意志，自然界的某些部分甚至已变为“人造自然”，而自然的反噬也开始让人类无法控制和承受。面对大地和自然，我们需要停下来，“爱护它，对它呵护有加；更要赞颂它，而不要残暴地利用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世界的浪漫化不但与现实紧密相关，还显得十分迫切。

《大地颂歌：花园之旅》
 [德]韩炳哲 著
关玉红 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24.5 78.00元

浪漫不仅是韩炳哲针对现实发出的倡议，还体现在他的文字中。作者在开篇对其最爱的、由浪漫主义作曲家舒曼作曲的艺术歌曲《冬之旅》歌词的引用，奠定了本书略带忧郁的基调。清新的语言中穿插作者对园中花草和荷尔德林、诺瓦利斯、里尔克等人所作诗句的哲思，让读者或许需要屏蔽周遭的噪音，静下心来细细品味，才能理解文字传达出的韵味。整个阅读过程仿佛一场精神的花园之旅，亦可让读者感受大地浪漫的魔力，让时间在被信息和绩效裹挟的空间中散发香气，驻留片刻。

作为内心花园的园丁，我们需要在不事生产的时间里思考，学着对大地感到惊奇，也要学着为自己给大地所造成的伤痛负责。

作者单位：中信出版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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